【菊韵】烟花隔岸(小说)
有些人,生来就注定是要让人仰望的。当我看到田小茶的第一眼,我就深深地明白了这一点!
(一)那年,那月,那茶小甜
说到我和田小茶的相识,还要追溯到很多年以前。虽然也没有特别遥远,但在我的记忆里,那却是一段远到让我永远都无法追赶的年月。
彼时我家还不在城里,而是在一个被山路十八弯悄悄珍藏起来的小山村。那时我家有一大片苹果林,果园里常年搭着一个小棚子。那里有春花、夏虫、秋果和冬雪,她们陪伴我度过了有趣的童年。
似是在一个平常到我都想不起来的秋日午后,却发生了一件让我永生都难忘的事情。因为田小茶鬼使神差般地突然降临我家果园,从此我的世界都不平稳了,仿佛有她存在的地方,连地面都在剧烈颤抖,并准备随时颠覆。
“呆子,竟敢偷我家苹果,快给我下来!”我在睡意朦胧中被尖利的女声吵醒,一不留神就从高高的苹果树上摔了下来,瞬间来个嘴啃泥。我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一边尴尬地解释:“没偷……我,只是在树上打了个盹儿,真的,而已……”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冷汗直冒,抬眼便看见一个粉嫩如秋日红苹果的小女孩。她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的像店里卖的洋娃娃一样,闪着灵动的大眼睛,神奇地抬起食指点着我:“谁能证明?”
四下并无他人,我一时语塞,沮丧地摸摸后脑勺。忽然觉得我好像忽略掉了最重要的情节,当我意识到这一大片苹果园是我家的,我顿时怒火中烧。可她却弯起那好看的眉毛,笑了。
“你笑什么?这,这苹果园是我家的。”看她笑的花枝乱颤,我突然莫名地失了底气,好像我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你真是太好玩了,我从来都没见过你这么笨的男孩子。哈哈哈,我早知道这苹果园是你家的,哈哈哈……”她居然知道,而且还故意戏弄了我,然后还笑的天真无邪,肆无忌惮,我顿时手足无措。
“你好,我叫田小茶。听我爸爸说他和你爸爸是好朋友,你们家的苹果都是托我爸爸和加工厂的关系,才顺利卖掉的,所以你也应该感谢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连她长长的睫毛都透露出高高在上、不容置疑的姿态。
看她模样,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但想来我却从来都没思考过,为什么我们村那么多户人家都有苹果园,就我们家的不愁卖。但我就是硬着头皮犯倔:“那是大人之间的交情,关我什么事儿?”
“当然关你的事,只要我爸爸不帮你们家,你马上就连学费都交不起了。哼……”她煞有其事地说。时隔多年,我不用想就知道我们两家的事哪是她说不帮就不帮了,可当年看她那纯净的眼神,好像一切真的就要发生了一般让我不置可否。
那个暑假,早就过腻了县城生活的田小茶,特意央求她爸爸带她来我家苹果树园里参观,而她爸爸则因为讨厌树上那恼人的毛毛虫,把她放到果园门口就自己开车先去我家了。就这样,我猝不及防地认识了田小茶。与她相处的分分秒秒就像战争一样,我总是未曾出招,就先败下阵来,这一点在以后几天里,更是让我印象深刻。
因为他们的到来,我不得不搬到柴房去住,本就憋屈。知道我小时候被一群破孩子点燃的鞭炮炸过,心里有阴影,最讨厌别人放鞭炮,只要我稍有得罪这小姑奶奶,她就趁我不备,几个摔炮扔我脚边,突如其来的炸裂声总能把我吓得狼狈不堪。爸妈还对他们父女俩毕恭毕敬,这更让我有气无处撒。气急了,也只能把田小茶的名字倒过来,念成茶小甜来捉弄一下她。这也就算了,最气恼的是,她直接间接地说我字写的丑,学习肯定也很差。再怎样,我也是这座偏远小学里的佼佼者,向来都是被老师捧着夸着成长的男子汉。可她这个小丫头片子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对我冷嘲热讽,短短的三天,整整二十五次啊!我暗暗在心里发誓:此仇不报非君子。以后有机会,我定要你好看!可当我无意间看到她在我的作文本子上,为纠正我的错别字而写下的“落”字时,我在弹指之间被秒杀了。
原本是“落落大方”,硬是被我写成了“落洛大方”。而老师也愣是没发现。就这么一个小小的错误,眼波流转之间,却被她灵巧地扑捉到。她没有炫耀自己写的那一手漂亮的小楷,而是悄悄地或者甚至是无意地把这个“落”字,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深深地印在了我心底。
自从她离开后,我看到的女孩都是大口咀嚼食物,同时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她们咧嘴说话,偶尔还会有小片的碎屑飞扬,周围的人都毫不在意地继续她们的嬉笑怒骂。这时我才想起,田小茶吃饭喝茶从来都是小口小口的,并且吃饭时从不讲话。而且只要我满嘴吃的,还有想要讲话的意思,她就会马上举起筷子来,以便在我开口时,能够随时击中我的头;每当男孩子们叫我一起去玩玻璃球,我就开始迟疑,因为田小茶说过她们那里的男孩子都是真正的男子汉,是不玩玻璃球这种小儿科的游戏的;每当群星璀璨,我又总会想起她说过,天上的每一颗星都对应地上的每一个人。而在你眼里离你最近最亮的那颗星,代表的就是你自己。 我瞪着眼睛找了很久,也对应不出自己是哪一颗星,于是我对她充满了鄙视和嫌弃,我觉得她也就只会来忽悠一下我。
我一直都不知道,同样是小学生,她为什么比我懂的多。更不明白,茶小甜明明比田小茶好听一百倍,为什么我只要喊她茶小甜,她就顿时泄气,把万里晴空都哭得乌兰乌兰的。每当想不明白,我就觉得她天生就是很会作的那种小女孩,我也一直以为我是讨厌着她的。可当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生,我可能再也不会遇见她了,然后我居然开始想念。
我努力回忆她出现在我家苹果树园的那一天,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对着散发淡淡苹果花清香的信笺,我想了一个下午,却只看到“茶小甜”三个小字,从我的笔尖悠悠然流淌出来,之后便再无只言片语!
(二)今时,今日,这田小茶
有些人会在我们平淡的生活里,噼里啪啦地出现,然后便如鞭炮燃尽般,轰然而去。留下的硝烟缭绕,总是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红尘比较寂寞,还是我们比较遗憾。
自她走后,我发奋用功。几年后我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可还是没有再遇见她。我想她于我,或许真的就只是一场不曾拥有,更无所谓失去的隔岸烟火。
再后来我们家卖掉了果园,在县城买了房子。我爸妈都做起了生意,我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高楼林立中,我总是穿梭探寻,却总是找不到我期待的那个人。仿佛我越是害怕就这么错过,而她就越是要这么凭空地彻底消失,于是我更加恨她。我恨年少时,她要走,都不肯提前和我说一声,好歹我也耐着性子让她欺负了那么多天!
我也曾想过,下一个路口,如果在下一个路口或者下下个路口,让我看到田小茶,哪怕让我看到酷似田小茶的身影,那么我就原谅她,并且再也不会恨她了。可是我走过了十个下一个路口,百个下一个路口,千个下一个路口,最后那是第几个下一个路口,连我自己都实在估摸不出来了。每次停下,我都呼吸急促,虔诚地闭眼再睁眼,可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四周除了寂寥的路灯和回旋的风,我再也看不到其他。
三年高中,除了学习,我只想她。我不知道这些年,她可有一刻想起过我。或许是没有的吧,若是有,何苦几年的时光,我都没有她的点滴消息。“爱情”两个字,已经在我对她依然年少的思念里,结痂成疮。稍有触碰,便有震耳发聩的碎裂感。从此,我分不清是田小茶还是茶小甜,这三个音连同所有相同发音的字,都在我的脑海里模糊成一片苍凉的疼痛。任谁读来,字字都惊我心!
漫长焦心的几年,只觉比太白的蜀道更难行。一片荒芜里攀岩,看不到任何一丝曙光。高中和大学的室友都道我对美女有免疫力,又有谁知道我心里住了一座空城。那空城里早已杂草丛生,只有我的影子不肯放过,凭白锁住了自己,锁住了想象,锁住了种种美好的可能!
我在遥远的大城市一角跌跌撞撞,打发我空虚闲暇的大学时光。或许是室友不忍看我如此毫无追求,便拉我去参加文学社的交流会。他们知道拿美女主持、才女社长什么的忽悠一下其他室友还差不多,想以此为由拉我过去,那是一万个行不通。于是他们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本校友办的杂志扔给我说:“看看吧,这杂志的女主编就是文学社交流会的主持人,人气老旺了。”
这杂志我略有耳闻,据说是比我们高一届的一位美女带领一帮小喽啰拉赞助出的月刊。传闻这杂志虽成本低廉,但却不像校报或社刊到处免费发放。它是付费的,并且销量非常好。我还听说卖杂志得来的钱,都被捐给希望工程了。我听了都觉得新鲜,这年头还有这样骗人的把戏呀,纯粹都是为了销量做的虚假宣传吧!想到这一层,我只看了一遍目录,便兴趣全无,随手就扔在了书桌上。这一扔不要紧,我忽然听到心脏崩裂的声音,想要窒息。因为我看到了那封面上的女孩。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捧着一杯茶,安静地坐在夕阳的余晖里。没错,就是那种一旦被罩上,任是再普通平凡的人,都能成为天使的舒心的光芒。此刻,茶小甜,她就坐在那种夕阳的光环里。柔和的光,却像是要穿透我的眼睛、我的心一般,猛烈地先刺伤了我的喉咙。我沙哑着问:“文学社的交流会几点?在哪儿?”
室友不可置信地盯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看我怪异的表情,终是没敢问,只弱弱地说了句:“下午两点半,湖边草坪。”话音未落,我早已夺门而出。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看到了一头漂亮的卷发,恰如其分的颜色,配上一张如苹果花开般清丽的脸,真是明艳动人。据说那天下午天空飘起了这座城多年少有的雪花,可是交流会中途却无人退场。还听说那天下午除了田小茶分享的《安静的力量》,还有很多同学的歌舞表演也都相当精彩。可我却双目失明,双耳失聪。整整一个下午,除了田小茶,我谁都没看见,除了田小茶,我什么都没听见。隐约看到田小茶飘舞着裙摆要走了,我立即拔腿追上去:“美女,能给我你的电话么?”
“呵呵,不好意思哦,我的电话花了好几千大洋买的呢,不能给你哟!”她对我莞尔一笑便转身离去。人群中一阵哄笑,有人说我这人真迟钝,中间互留电话环节居然没管小茶要。也有人讥笑我这人真逗乐,居然要人家女孩子的电话。我心头却一阵悲喜交加、五味陈杂!
至此我开始疯狂地泡图书馆,读平时嗤之以鼻的文学名著和各种流行杂志。甚至灵感大发时,我还趁机在校报上发了几篇小小的评论。一到周末,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参加田小茶主持的交流会。可她对我却始终都带着礼貌的疏离,看样子她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原本以为就这样远远看着她,知她依旧明明如月便好。但多年的等待,还是让我心里有太多的不甘。我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这些年,我有多想她。知道我和田小茶有过这么一点点关系,我室友也都很积极帮我盯梢。机会很快就来了。那天下午室友看到她独自去了西校区的墨雨奶茶店,我欣喜若狂地仔细修饰一番径直奔去。看到她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一角,我头脑发热,一片空白。事前反复想好的说辞出口便成了:“嗨,好久不见!”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笑了:“我们不是前几天才刚见过么?”那笑容清澈明媚,亦如多年前那片苹果林里的初见。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分散成股映在她身上,有种不真实的美。
“啊?哦,是哦,是前几天才刚见过,我,我,我忘了。”热血直往上涌,充斥上脸颊,直抵头顶,我结巴着有种想逃跑的冲动,却又不知被哪根神经所牵累,脚步被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呵呵,我看你风尘仆仆的,不会是跑了很远的路,专门过来和我说好久不见的吧?”她气定神闲地翘着二郎腿,饶有兴味地盯着我看。我听见心底深处的千里冰封悄悄融化,似是在一阵阵春天的风铃声里咕咕冒泡。
“我,我,我……”尴尬和难堪想必早已写在我脸上了吧,可我竟是无言以对。
“也罢,下午我还有事要忙,本想过来买杯奶茶的,谁知从天而降你这么个呆瓜。看在脸熟的份儿上,我请你去吃牛肉面吧,就在隔壁。”她很自然地拿起钱包推门出去,我赶紧像个匆忙的小跟班儿一样屁颠屁颠地跟上去。
在李先生牛肉面馆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刚坐下,她就伸出手从我头上取下一个便签来。那便签上赫然写着:“田小茶,你若不离,我便不弃”并且还署了名,很漂亮的蝇头小字。我正暗自懊恼,自己刚在奶茶店怎么没多留心一下,许愿墙上的便签刚好有张掉我头上了,我居然都没发现,真是丢人丢到家了。而她拿起一看便随手扔了,我以为她并不在意,谁知她却哈哈大笑:“你看见没?哈哈哈,你头上的便签还是绿色的。哈哈哈……”
从没想过再见到她,会是这样的局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个在课堂上,老师讲个笑话我都听不出笑点的我。等我开始笑的时候,同学们都开始笑我了。而她,也还是那个聪明美丽成熟睿智的她。不管她哭她笑还是她闹,只要她举手投足有所动作,便能在我湖心投下牵扯一世的涟漪。
我多想告诉她,自她走后,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无法在那个贫穷荒凉的小山沟沟里,快乐的像大爷一样地幸福着。面对城市的琳琅满目,我就像闰土与高楼大厦的对立一般,突兀地卑微着。但我不想放弃,我努力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的契机,以求融入,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和她平等地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