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炮弹激情（短篇小说）

【一】

三只嗜热菌醒来时，炮弹已经载着他们冲出炮膛。膛外，烈日当头，山色朦胧。三只嗜热菌居住的这颗炮弹星球，与地球一样有自转。炮弹每转一圈，他们就看见太阳经历一次日出和日落，他们也经历一次白昼和黑夜。炮弹刚冲出炮口时，巨大的火药气流，令炮弹星球上刮起了飓风。好在三只嗜热菌中有个长者，叫马吉，年过五旬，博闻多识，每每说话都喜欢用一根前丝托着一根后丝（嗜热菌一共有两根前丝、四根后丝）。先前还在炮膛里，马吉就料到会有神奇的飓风来袭，他们只花了一天（炮弹每转一圈，就是他们眼中的一天），就找到了合适的坑道。飓风色黄浑浊，但气味香淳，只是刮起来没完没了，直刮得马吉在三只嗜热菌中变成了灯泡。

事情是这样。飓风横行的日子里，三只嗜热菌只能成天呆在坑道里。当然，空气中的硫磺气体，令他们胃口大开，这是嗜热菌心目中最刺激的“川菜”，辛辣却味美。马吉简直就是炮弹星球上唯一的图书馆，他用前丝托着后丝，耐心向坑道里两只年轻的嗜热菌解释道：我们是嗜热菌中最优秀的一种，是什么都吃的杂食类嗜热菌，能吃铁、吃镍、吃硫、吃酸、吃碱等，当然，硫是我们的美味佳肴；不过我们也不白吃白喝，我们也给人类生产甲烷、酶等等……他从头部搬出一丁星知识，就把眼前的帅哥美女震住了，两只年轻的嗜热菌听得一愣一愣，男的叫麻仁，女的叫虹英，不由得都举起了后丝，后丝末梢上的眼睛，因诧异瞪得圆鼓鼓的，尾钉上张大的口器，就像朝着马吉的两孔山洞，黑煨煨的，始终不见合上。

飓风离去的那天，他们一起回到炮弹星球的地面，庆贺新季节的到来。虽然天天吃美味，他们也腻烦了呆在坑道中的枯燥日子。见到太阳的一瞬，他们都忍不住手舞足蹈。马吉用前丝和后丝撑着身躯，跳起了麻仁和虹英不知道的蜜蜂舞，蹚着8字形的舞步。当然，两只年轻的嗜热菌因激动，内心掀起了把不住的一股激情，他俩竟当着马吉的面，相互把后丝绞在一起，这相当人类的热吻。他俩“热吻”的架势很吓人，不把对方的后丝揪下来，似乎绝不罢手。马吉不由得停下舞步，蓦地有点失落。他固然从没想过自己会与美女有什么情感瓜葛，却也期待三只嗜热菌彼此保持纯洁的友谊，形成拆不散的铁三角，任何两只嗜热菌一旦结盟，铁三角就会崩塌。

马吉深知，他俩为什么会相爱？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长时间把男女囚禁在一起，他们必会相爱。照道理，女性身处狭小的居所，更容易爱上学识渊博的男性，但麻仁和虹英偏偏提供了反例。马吉认为，大概是嗜热菌的头部物质还比较少，导致他们崇尚单纯甚于崇尚智慧，这正是嗜热菌比不上人类的地方吧。

【二】

不知是为了安慰马吉，还是新一代嗜热菌的头部物质有所增加，两只年轻的嗜热菌决定仿效人类（马吉屡屡跟他俩谈起人类），开会决定谁来领导炮弹星球。马吉不指望自己能胜出，他手中只有一票，决定权自然在这对热恋的嗜热菌手中。不出马吉所料，开会时麻仁直截了当宣布了结果，他看着马吉说：“别瞎议个球了，反正咱和虹英定的事，就是最高决议，就得照章执行，”听见麻仁口吐“球”字，态度蛮横，马吉顿生反感，心凉半截。哎，新一代嗜热菌学起蛮横来比谁都快啊。

麻仁说话喜欢绕弯子，就是凭着弹簧一般的弯弯绕，他愣把虹英的感情绕了进来。麻仁故伎重演，又开始绕弯子：“谁要个球的不执行，老子就骟他的球。马叔，你同意么？”马吉听了颇不舒服，这不明摆着要挟要骟他的球吗？他为不得不和麻仁这种愣头青呆一起感到了悲哀。

“马叔，管你同不同意，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咱和虹英定了，就由你来领导咱三个！到时如果咱不服从你，你就骟咱的球！你别担心，到时你要舍不得，咱也不饶自个……”马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叫麻仁再说一遍，麻仁绕着弯子又说了半天，马吉才叫他打住。马吉小心翼翼地问他：“我要是不想当领导呢？”麻仁顿时就举起了四根后丝，用末梢上的四只眼珠子死死盯着他，“那咱就照刚才讲的，老子要骟你的球！”

“好了好了，我是开玩笑，我当我当！”马吉没想到麻仁会用如此粗鲁、蛮横的方式，推举他当领导，犹如是用寒冷，把一只饥肠辘辘的嗜热菌，驱向热气腾腾的宴席。“不过，我也有约在先，既然我是领导，就有权自作主张，就不要老开会‘瞎议个球’了。”他故意模仿起麻仁的粗话，令麻仁哈哈大笑起来，“对啊，瞎议个球啊，咱三个从此休会，一切听你马叔的！”

马吉把脸一沉，乘胜追击：“光说说不行，我们得签字画押！”

两只年轻的嗜热菌乖乖跟着他，返回坑道。马吉选了一块平坦的墙面，用长长的前丝握笔，斟词酌句，写下了若干炮弹星球的规矩。麻仁和虹英凑到墙边，像眼镜蛇遇到了宿敌，高高昂起蛇形后丝，逐字逐句地推敲，直到发觉自己无力改动一个字，就放弃了。马吉签完字，他俩也跟着在条款下方郑重签上自己的大名。

【三】

领导自然有领导的焦虑。马吉首先想确定炮弹星球的归宿，他想知道，这对年轻的嗜热菌能否善终？当然也想知道，他将来的墓地会不会保持完好？

飓风过后的炮弹星球上，并非没有风。有的，有一股方向恒定的信风，持续地从炮头吹来，风力不算大，不影响日常生活。信风带来了季节的变化，渐渐降低了地表温度，使他们觉得天气逐步转凉，就要进入冬天了！马吉利用标杆的投影，发现太阳每天升起和降落的地点，渐渐向东北漂移，不到一个月，记录纸上出现了一条弧线。他据此推算出炮弹星球的完整轨迹，应该是一条抛物线。当年他在地球的嗜热菌联盟求学时，知道这种轨迹只属于彗星，莫非炮弹星球也有和彗星一样的轨迹？马吉突然觉得事关重大。彗星想安然飞回欧特云，条件当然是不能撞上别的星球。马吉用联盟提供的小射电镜，朝着雾气朦胧的天空一扫，吓了一大跳，原来炮弹星球依旧处于地球的强大重力场，重力正拉着炮弹星球划出一条抛物线，撞向地球。他用尾钉上的口器进食，完全是狼吞虎咽，只想抢出更多时间，尽快算出炮弹星球的最终命运。

一周过去，大功告成。他利用日出日落的位移，算出炮弹星球的寿命只剩二十万天。结果出来的那天，他既欣慰又悲哀。欣慰嗜热菌的寿命一般有三万天，这意味不仅眼前的这对嗜热菌能善终，这对嗜热菌的前五代子孙也能善终（如果他们有子孙的话）。当然，他也悲哀炮弹星球的寿命如此短暂，只够嗜热菌繁衍六代。他不敢想象末日来临时的可怕景象。

知识告诉他（知识这时就像眼睛，能让他看见末日来临时的所有细节），炮弹星球撞上地球的刹那，高温的熔浆就像海啸，掠过炮弹星球表面，杀戮着一切生物。熔浆会在星球表面来回振荡，肆掠多次，直到炮弹星球钻入地层，成为地球的一部分。撞击会令炮弹星球的天空刹那变红，气温高达一千五百度，就算嗜热菌们能耐住高温，也无法抵御最后的爆炸。爆炸瞬间能造成体内水分子蒸发，令嗜热菌们变成木乃伊……

知识第一次令马吉如此沮丧，知识演算出的结果就像重担压着他登山，令他透不过气来。他气馁地丢开演算用的笔，望着天空的雾霾，倒生出了几分喜欢。他已经不关心末日那天他的墓是否安然无恙，连炮弹星球都将不存在，关心他的墓还有意义吗？倒不如把钻入地层的炮弹星球，看作地球上的一座坟墓。一想到自己将葬回地球，他的心就不那么空了。

他们原本就来自地球！嗜热菌们不是没法在地球上活，是他们想把自己的足迹踏遍所有领地。按照地球嗜热菌联盟的决定，他和麻仁、虹英冒险登上了即将发射的炮弹星球，背负起开拓新疆域的重任……

【四】

他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向他俩通报炮弹星球的命运。麻仁刚坐定，就骂骂咧咧嚷嚷起来：“瞎议个球呵，不说休会了吗？咋这么婆婆妈妈呢？啥事你定不就完了呗……”麻仁的话已经干扰不了马吉，他始终肃着脸，等他俩彻底安静下来，才语气沉重地宣布研究结果，“……到第六代，我们这个星球将彻底毁灭，没有谁能幸免。毁灭那天的景象，会非常惨烈，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麻仁原本心不在焉，一听到“毁灭”两字，立刻把后丝像汤勺一直往前伸，仿佛要伸进马吉的口器。麻仁眨巴着后丝上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马吉，“你是说要到第六代才毁灭？在那之前，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对吧？”

“没错！”

话音刚落，麻仁把两根前丝朝下一撑，把自己高高举了起来，同时舞动着四根后丝，兴奋地大声嚷嚷：“太他妈好了，没咱啥事了，真他妈幸运！毁灭吧，没他妈关系！”大概是他的情绪感染了虹英，虹英也撑起身躯，用后丝和他击节相庆，他俩顺势跳起了欢快的拉丁舞。

马吉气得不说话，怒目相向，用前丝紧紧揪着后丝，不像平常那样文雅地托着它。哼，两只跳舞的畜生！他忍不住怒斥道：“你们怎么快乐得起来？后代和星球都要毁灭，你们还有心思庆贺？”马吉的话不仅没有令麻仁内疚，倒让他更快乐。麻仁故意炫出一个探戈舞步，用后丝一把将虹英揽进怀中，方才气喘嘘嘘地停下，朝马吉耸耸前丝，反驳道：“你真是杞人忧天哪，星球要毁灭，生命要结束，你阻止得了？与其凄凄哀哀过日子，倒不如醉生梦死。”麻仁的话就像氯气，一下呛进了马吉的口器，他张着口器竭力挣扎，却说不出话，末了他的怒气才跌跌撞撞冲出口：“不管我们毁不毁灭，总该为后代担忧吧，把谁搁到那样的末日，都会痛苦不堪，生不如死。我们要是这么自私，根本就不配活！”

“嘿嘿，领导，别这么损咱，好不好？有你担忧就行了，领导就该烦更远大的事，对不对？”麻仁用后丝朝虹英眨了下眼睛，虹英立刻会意地附和道：“是啊，领导，只要我们三个没事，死后管它洪水滔天……哈哈哈……”虹英笑得前丝后丝一颤一颤的，令马吉的口器顿时皱成麻花。他气得把手一挥，宣布散会，然后拂丝而去。

【五】

翌日，马吉躺着不起床，他觉得浑身不舒服，打算就这么躺上一天。就在他开始睡回笼觉的当儿，麻仁和虹英一声不响来到了床前。他俩与昨天判若两人，口器周围的脸，浮着惴惴不安的神色。床上的马吉挺尸一般，一动不动，仿佛气死去了阴间。听着马吉一深一浅的呼吸，他俩半天没说话。直到虹英不小心碰到屋里的设备，马吉竟噌地举起了后丝，眼皮还没睁开，就大喝一声：“谁动我的东西？”

“领导领导，是咱和虹英呀。”麻仁用低三下四的语气唤着马吉。马吉睁开眼皮依旧睡意朦胧，“你们到底是谁啊？”虹英索性一屁股坐在床沿，用前丝拾柴火一样，拾起马吉冷冰冰的前丝，紧紧捂在自己的怀里，“马伯——”虹英已经改口不叫他“领导”了，她觉得“马伯”这个称呼既亲切又敬重有加，含着她小时对长辈的敬畏和崇拜。“马伯，我和麻仁昨天是很过分，现在想想都脸红，今天我俩来向您道歉，请您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我和麻仁的幼稚和冷漠……”说着，她拽着麻仁的前丝，一同跪下。大概觉得跪地挺丢脸，麻仁竭力抗拒着，只勉强跪下一排腿。虹英一边朝马吉尴尬地笑着，一边凶猛猛瞪了麻仁一眼，这一眼令麻仁骑虎难下，跪一排腿吧不行，跪两排腿吧又太屈辱。马吉看着眼前的表演，总算彻底醒了，他用力一拽虹英的纤纤前丝，虹英就噔噔站了起来。

“你也起来，你也起来，”马吉指着麻仁嚷道，“你们就当我昨天没说好了！”

麻仁第一次觉得欠了马吉什么，打心眼里感激他及时解围。麻仁一站起来，就摇晃着后丝说，“领导啊，”他扫了虹英一眼，连忙改口道，“哦不，马伯啊，”他通过清嗓子来掩饰刚才的尴尬，“咱和虹英昨晚其实一宿没睡，焦虑呢，您昨天的话其实早入了咱的心。您说这星球最多能熬到咱子孙第六代，咱和虹英就考虑啊，这孩子是要还是不要呢？熬死人哪，烦得蛋都疼。咱俩今天早晨才想好，管它个球的有没末日，孩子一定得要。咱俩是这么想的，有前面五代子孙的快乐，怎么也能抵消第六代子孙的痛苦，您说对不？所以啊，咱俩想要个孩子，不能算残酷和冷漠，也不能算不负责任，对吧？……”说着说着，麻仁又绕起了弯子，马吉没让他再说下去。马吉吩咐虹英拿来桌上的演算本，一开腔说出了更惊人的事：

“也要感谢你们昨天的表现！要不是被你们气疯了，昨晚睡不着，我也不会没事找事，跑到外面观察星象，这一观察问题可就大了，”马吉看着他俩，顿住口器不说话了，令两个年轻的急性子倍受煎熬，像儿时夜间听人说鬼，紧张得把前丝后丝都唰唰举起来。

“……问题真的很大呀，”马吉再次张开口器说道，声音更加绝望，“我发现我们的星球正在上下振动，说明飞得很不稳定，随时有可能坠向下面的地球。随时，懂吗？”

麻仁有点不买账，“您昨天不是说，要到咱子孙第六代才会坠下去吗？”

“是啊，不过那有个条件，就是我们的星球要飞得很稳定才行……”

虹英听罢也着急起来，“您是说，我们的星球现在就可能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