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是个扎纸匠

叔叔是个扎纸匠

叔叔头脑聪明，手也灵巧。可惜的是，读高中时痴迷下象棋，心思没放在学习上，没有考取大学，高中毕业后回了农村。奶奶想着得让他学一门技术，将来能混口饭吃。爷爷是个木匠，大到造船，小到桌椅板凳，都能做，且手艺不俗。爷爷想让叔叔学木工，可叔叔不愿意。学手艺这种事情，首要的就是乐意，乐意了才有兴趣，才可能学好。既是叔叔自己不乐意，也没有逼迫的道理，只能任着他。

叔叔后来学了另一门手艺，就是扎纸房子。纸房子是给死去的人住的。他们去了阴地，也得像在阳世间一样，有一幢房子居住，因此，有人故去后，得请一位师傅，扎出一幢纸房子，在死者出殡之日烧给他。

老辈子人讲这事讲得绘声绘色。比如隔壁黄三婆的女儿桃子，有一天早上哭哭啼啼回娘家，看见兄长就大放悲声，也顾不上嫂子的白眼。桃子说，黄三婆在梦里对她说，房子漏水了，不能住了，请亲人一定要扎一幢新的纸房子。尽管哥嫂不乐意，但桃子自己出钱，请了当地一位师傅扎了一幢纸房子，焚化后送给了黄三婆。据桃子讲，当天晚上，黄三婆就托梦了，说是住进了新房子，特别舒服。

扎纸房子的师傅，叫扎纸匠，叔叔后来学的，就是这个。

有一年，村里的刘乃文去世，大家都去帮忙。叔叔也去了，他走进主人家的偏房，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用竹子扎房屋架子。

那男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色白净，下巴剃得干干净净。穿一件白衬衣。阳光从西边的窗户照进来，洒在中年男子身上，似乎沾染了一层淡淡的光辉。只见他从容不迫地用剪刀，“咔嚓”几下就剪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小人，头顶挽着髻，佝偻着腰，虽然是平面的，却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年丫鬟。

叔叔被那男人的技艺惊呆了，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帮忙。一连几天，除了吃饭睡觉，叔叔都帮着那男人扶竹架子，递剪刀，用米粥熬浆糊。叔叔亲眼目睹了一幢纸房子在那男人手里冉冉而起。

这纸房子和阳世间的房子差不多，只是比较小。一样有堂屋，有厨房，有卧室，还是上下两层的楼房。房屋后面有个小花园，几个仆伇正在清扫花径。死去的老人，在阳世间，没有享到的福气，都在冥界享受到了。

叔叔拜那男人为师。师傅家在黄泥坡，是一个离我们家很远的地方。他带了被子铺盖就住在师傅家。师傅家的后面是一片竹林，占地约有一亩，种满了楠竹，这都是为扎纸房子准备的。师傅训练叔叔的第一步就是劈楠竹。先将楠竹劈成半个指头大小，用磨砂纸磨平，用手抚摸过去，不刺手了，就能派上用场了。过了半年，慢慢就是剪一些花花草草。基本功练熟之后，才开始搭房屋架子。

叔叔接受了三年训练，能独当一面时，就出师了。出师之后，他接的第一单活是他老外公的。老外公活了87岁，寿终正寝。家里人商量，扎纸房子就不请外人了，让叔叔上。

这个活让叔叔名声大噪。

原来，叔叔特别熟悉老外公的生活，在常规的纸房子的基础上，加了许多别出心裁的玩意。比如，老外公早上醒来时，不急着下床，得先抽上一袋水烟。叔叔就在纸屋子的床旁边加了一个桌子，桌子上立着的赫然就是一个水烟壶。

还有，老外公年轻时是个小少爷，家有良田千亩，养了一身富贵病，最喜欢骑马，每天清晨，就骑一匹毛色如黑缎子般的健马在乡间小道路上奔驰。叔叔就在纸屋子旁的加了一个马厩，马厩里养了几匹奋蹄欲奔的大黑马。

见叔叔如此细心，舅舅们十分感动，说他是个好孩子，不枉老外公疼他一番。

这幢纸房子，在火化前，被无数人参观，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要看一看，指点一番。

从那之后，找叔叔扎纸房子的人越来越多。叔叔每到一家，必先了解故去的人，生前的生活习惯，有无特殊嗜好，每每将这些熔入到纸房子里，如此用心之作，自然深得主人们的欢喜。

打出名气来之后，叔叔的生意越来越好。本地的扎纸匠都学了叔叔这一套办法，其中一个姓王的扎纸匠，学了个半调子，闹了一个不愉快。

有一年，邻村的刘三黑死了，请王扎纸匠去扎纸房子。这刘三黑生前特别好色，喜欢在花街柳巷乱逛。王扎纸匠根据这个特点，剪了两个白花花的女人放在刘三黑的卧室里。这事让刘三黑的老婆知道了，脸都气绿了，一边跳起脚骂王纸匠臭不要脸，一边用扫帚扑打他。这事过后，再也没人请王扎纸匠了，他的名声臭了。

叔叔不单扎纸房子，其他的手工艺也做得很好。有一年春天，春风吹过来的时候，叔叔对我说：“给你做个玩意儿。”他找来四根竹条，两根横放，两条竖着，两头扎紧来，做成一个弧形，扎在一起，糊上纸片，用画笔涂抹两下，啊！一只活灵活现的风筝就做好了。我拽着那只风筝在春风里跑，欢快得像一只小麋鹿。

叔叔还会做小船，能在水里行走。做法特别简单，找一块塑料板，剪成小船模样，在船尾滴上一滴圆珠笔的油墨，将船放进池塘里，船就笔直地向前走，到了对岸，将船调一个头，它又驶回来了。我试着做了一只，却只得了形似。那船呆在水里，无论怎么搔拨，它就是一动不动。我找叔叔问原因，他笑而不答，只答应重新帮我做一只。

现在的叔叔，已经不扎纸房子了，也不做风筝了。无论别人如何相求，总是笑眯眯地摇手：“老了，手不灵活了，做不了呢。”但一物降一物，总有人能让他出手，那个人就是他的小孙女。小孙女今年十岁，长得粉团子一般可爱。别人逗小孙女，说她爷爷会做好多玩具。小孙女回家就闹着要玩具。叔叔没办法，拿出竹条来，随手做了一只风车。小孙女拿着那风车，不停地在风里跑，那风车就不停地转儿转，孩子的笑声银铃一样，传出好远好远，已是满头白发的叔叔，看着跑来跑去的孙女，脸上爬满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