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记事：怀念胡耀邦同志（补记）_睹物思人_海天散文

　　退休后，只要身体尚可，每年都会回到家乡兴城走一走、看一看。站在城市的高处，曾经的农田、荒地变成了公园、度假别墅，一片片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城市面貌较二十年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此情此景映入眼帘，往日的追忆如同眼前滚滚奔来的潮水在我心中涌动着、翻滚着，久久不能平息。　　十年动乱结束后，在时任中央组织部长胡耀邦同志发起的平反落实政策工作中，我是具体案件的承办人、调查人、结论书写人。在接手负责十二名当事人落实政策的任务后，我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查阅当事人档案，反复比较对照落实政策的条文，发现当年的许多结论有明显的错误。　　如将跟随国民党傅作义将军起义的部下定为“历史反革命；"傅作义将军在抗日战争中是公认的百战名将、军事家。毛主席曾称赞缘于他的起义保护了北平千年古都，解放后又为我国水利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这些起义人员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显然是错误的，这类情况写出平反报告，很快便能报上审批结案。而有些被定为"国民党特务、历史反革命，"是根据当年的肃反条例定案，依法有据。这需要前去南方了解调查获取一手证据。

　　一位叫宋剑云的当事人，是湖南衡阳人。被定为"特务、历史反革命。"他本人屡次到中央上访，申诉理由是：我虽然参加中美特训班，但只是学员，毕业后没有参加特务活动，而且解放前跟随部队起义加入了解放军的行列，要求落实政策。中央有关部门发函要求查证，我与院里同事韩凤楼一同赶赴长沙，到湖南省公安厅咨询当地如何处理同类案件；公安厅公示了相关政策：抗战时期在洪江县参加过戴笠举办的中美合作特训班，有学员身份但没有参加特务活动的人，不定罪。公安厅的同志建议我们去怀化市亲自调查了解情况，怀化地处湘西和贵州交界，来到怀化市公安局后，一位老公安对政策很熟悉，他肯定地回答：类似背景的人在湖南都没有定罪。存档中我找到了中美合作特训班在洪江的学员名单，宋剑云的名字赫然列立其中，我看到后心头不禁一沉。这位老同志建议我们到广州、桂林，与当地类似情况的定案处理做个比较。稳妥起见，我们又辗转赶到两地的市公安局，了解到类似背景的人没有被定为特务反革命，而只是一般的历史问题，此时我心中有了充分把握。

　　回到锦州后，在平反会议上我公示了外调证明材料，不料有的单位同志坚决不同意纠错，平反的阻力就来自于我们的内部，会议桌上我与他争论起来。看着他还在顽固“左”的一套想法，我当即表示:对于历史上的冤假错案，胡耀邦同志坚决主张无论是谁说的，谁定的，只要是错的就要改正。我们是共产党人就是要实事求是，我们历时一个多月，拿到的是第一手材料，证据齐备且充分，你推翻不了！我的倔脾气上来了，转身拂袖而去，闹得他很尴尬。过了不久，北京方面又来函，要求尽快结案。我将调查结果和有关部门坚持不改的原因写上并报送北京，没过几天这个单位的领导便坐不住了，派人主动找上门来，希望我能配合去湖南再调查一次，我当场拒绝，眼前这个青年人思想如此守旧顽固，我毫不客气的回答：“你是在浪费国家差旅费。再去调查，结果也是一样的，而且会引起湖南方面的反感。”但是他坚持要去，前后历时两个月，许多单位并没有出证，而且公开表示：我们已经出示过了证据，不做第二次证。他们扫兴而归，最后还是主动要求我递交结案报告，以我的报告内容为主平反结案。

　　宋剑云起义后参加了解放军并立过战功，又是建国前参加起义的，应按离休干部待遇处理。落实政策后，当地政府给他买了房，又发放了数目可观的补助金，他也由一个"历史特务、阶下囚"变成了离休干部。老俩口感动得热泪横流，一个孩子因为宋剑云的历史问题被逼得精神分裂，为了讨个公道，他前后写了三百余封申诉材料。平反通知是院政治处戴国帧前去传达去的，老戴回来后讲，宋剑云一再感谢我，请他转达心中的感恩之情。我当时在想，我只不过是具体执行者尽力而为罢了，要感谢还是感谢党中央，感谢胡耀邦同志。南方解放较晚，离休干部并不太多，敲锣打鼓搬至新居时，领导、亲属、邻居纷纷前来祝贺，平反后此事成了衡阳当地的一大新闻。　　当年历经千辛万苦取得的调查证据拿回市、县里，在落实政策会议上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彼时“两个凡是”很有市场，许多极左思想严重的同志还占据着领导岗位，成为拨乱反正甚至是改革开放、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工作的拦路虎与绊脚石。值得一提的是，时任兴城县委书记王福才同志，他掌握一方权力，在大是大非面前，能够挺身而出，敢于主持公道，伸张正义，体恤百姓的疾苦，将权力用于人民，在风雨飘摇的年月支撑着党和政府的信用和尊严，我永远铭记着这位好书记、好同志！

　　一位姓赵的当事人名字我已忘记，平反后三个子女均安排在我院工作。我退休后回到疗养院看望老同事，遇到赵的女儿赵慧，她拉着我的手请我到她家里坐坐。赵本人早已过世，老伴已经九十多岁，坐在椅子上起身走路都很困难。当听到女儿介绍后，老人家突然挣扎着起身，紧紧的将我抱住，抓着我的胳膊连声喊“恩人、恩人！”身临此情此景一时我也心有触动，突然意识到当年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平反后，女儿赵慧嫁给了一名解放军军官，赵慧的儿子很争气，学习成绩很好并考上了大学。

　　另一位当事人王克强，他的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后都分配到中央部委工作。当年我从他的家乡镇江赶回锦州时，路过天津特意来到他弟弟的单位，通知他本人父亲平反的消息。彼时他弟弟是天津钢材厂的一位高级工程师，回到疗养院后不久，我收到了他弟弟的来信，信中表达对查清落实他父亲身份的感激之情，几年后我得到消息，王克强的弟弟出任天津市副市长，王克强夫妇退休后，老俩口来到北京与女儿安度晚年。　　时间拉回到当年前往南方踏上外调的艰辛征程。在南下广州的火车上，绿皮车厢里旅客们被塞得满满，用毫无立锥之地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我足足在火车上站了二十多个小时，到站广州时，双脚麻木的已经迈不开腿，艰难的走出火车站，来不及吃上一口，找个小旅店倒头便昏睡过去。在湖南到贵州的长途汽车上，莽莽群山盘绕，车在云雾中穿行，脚下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往下一看不禁让人胆寒心惊，路是土路且狭窄难行，汽车开的很慢，稍有不慎滑下去必是粉身碎骨。　　外调了解情况曾来到湘西的凤凰、古丈等地。我知道凤凰是沈从文先生的故里，他曾以此地为背景写下了《边城》。文中他无限寄予了这座山清水秀的湘西小城，希望人世间的美好能像城外流淌的溪水般清澈晶莹纯洁。记得他曾说:　　青山绿水之间　　我想牵着你的手　　走过这座桥　　桥上是绿叶红花　　桥下是流水人家　　桥的那头是情丝　　桥的这头是白发 　　只是我来到这片春寒料峭的红土地上，却隐隐感受着脚下泥土中弥散出的悲凉气息。半生漂泊饱经世间沧桑的老先生也曾长叹:　　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　　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　　该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

　　同情无辜受难的人，通过我的努力来搬掉压在十二名当事人背上的大山，摆脱缠绕在身间的枷锁，改变他们和他们子女的命运，让他们的子女与亲人在社会上清清白白的做人，恋爱考学工作，嫁人娶妻生子，高兴的时候就开开心心的欢笑，幸福无忧堂堂正正的生活。回想当年跋山涉水的外调取证和与阻挠落实政策的实权人物据理力争的瞬间都是我人生的亮点，有道是人间正道是沧桑，中国共产党发展到今天已有9500万党员，在如此浩荡庞大的队伍里，作为其中的一员我只是沧海一粟，微如尘埃。但是曾经为纠正党的错误、重获人民的信任，我努力过、奋斗过。这才是我的人间正道，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古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个人存在的价值不在于拥有多少财富，当多大的官，而是不计个人得失，奋不顾身将饱经磨难的人们从身陷囹圄、万丈深渊中拯救出来，这才是一个人的良知，一个人高尚的道德情操。　　当我有幸见到胡耀邦同志，紧握他的手时，心胸中涌动着的情感难以言表。在耀邦同志大刀阔斧的组织和引领下，经过全党全国60多万落实政策的经办人员不懈努力、共同奋战，我国从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历史包袱中挣脱出来，平反解放出来的这一大批人成为了“四化”建设的有生力量。至1982年底，平反冤假错案工作基本结束，为我国改革开放道路的向前开拓奠定了深远的影响。此时，小平同志已经结束了第一次南巡，国庆三十五周年游行的队伍中打出了“小平您好”的旗帜，以大连经济开发区为龙头的14个沿海城市的对外开发开放徐徐拉开了大幕，我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已经驶上了新时代的快车道。　　放眼细梳理，夜雨催人思。平反落实政策工作早已成为了历史陈迹。我已八十高龄，常常追忆起平反、落实政策工作中并肩打拼，奋力前进的同志们，他们的实干直行和真诚坦荡像是变幻的电影镜头在我的脑海中闪耀着、浮现着。曾与我一同参与平反外调的同志们如今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当年的惊心动魄和艰辛努力如今可能没有什么人所了解。时光在流逝，这段历史终将融入淹没在祖国辉煌事业的浩浩长河中，《人生》的作者曾感慨:只要春天不死，便总会有迎春的花朵开放，年年岁岁，生命涅槃，生生不息。随着自然规律有一天我也将会故去，但回顾一生，曾经为这一片土地上的人民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情，仰望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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