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记了一个字怎么写

我忘记了一个字怎么写

文/童中平

心里冒出一个想法，闪着亮光。我怕一闪过后又不见了，赶紧写下来。突然，我忘记了一个字怎么写。这个字，写过无数遍了，怎么忘记了呢？我握着笔，仰着头，睁大眼，对着半空。半空里没有这个字，脑子里也不出现这个字。不是考试，不会写，也没人扣我分，我心里却像丢了分一样懊恼。越急越想不起来，越想不起来越急。昨天的那篇文稿里明明还写过这个字，若看到它，一定认得。可是我没处看得到它。

那个闪着亮的想法，见我全神贯注找那个躲起来的字，一时没理它，便悄悄开溜。我完全可以用个同音字代替，先留下想法，又不是听写考试，这么较真干什么？结果让一个闪着亮的想法溜掉了。我转为对这个字很生气，认得这么多年，用你的时候，你故意不露面，这么熟都靠不住。当初为了认得你记得你，一行行一页页，练习过无数遍，花了多少心思和力气。你不过是一个字，也学着不安分，认为你躲起来，我的思想就没法表达。你不想想，你的用处就是被人写被人认，你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人传情达意。向来，我不光是喜欢你，更尊重你，我不和你计较，也不能和你计较，我马上找你回来。

屠案上一块肉，我不要，可以换一块。而每个字，是独一无二的，用同音字，那是权宜之计，像某种角色，是见不得人的。每个字都有明媒正娶的身份，谁也不能代替谁。所以，字冷不防就跟我神气，它知道我离不开它，却又不像爱书法，一心一意只为写它。

字跟人混迹久了，也染了人的习性——不晓得满足，你越是爱它、经常写它，它越是动不动躲起来，显示它的重要。不怕说出来，不怕字知道了更神气，一个字的味道，在我感觉，就是肚子饿时一口饭的味道，就是一缕亮着的光。

颤颤抖抖握着笔，歪歪斜斜写出第一个字时，那一刻是神圣的，不亚于是生命的源头。而那一刻过去就过去了，字留了下来，见证岁月变化的痕迹。字之外，沧桑在脸上在头发上在牙齿上，在身体所有部位上，每一个细胞每一秒都在新陈代谢。字和人这样密切，又仿佛毫不相干；这样忠实，又这样靠不住。你喜欢它，它就是你的第二生命。

没饭吃时，会想到什么？一碗饭的来路曲折又漫长，最靠近的路口就有好多个——没米，没柴，没水，没锅，没人做，等等。为什么写字？直接原因，是我喜欢。可为什么喜欢，我不知道。要吃饭，是因为饿，可为什么饿，我也不知道。我根据什么确定非要写这个字？没饭吃，吃肉，行不行？举头望月，低头想家。对着天上月不一样可以想家吗？低头不一样可以从水里看到月亮吗？忘记是一个假象，躲猫猫藏起身的伙伴，我不找他，他能躲多久不出来？

我不知道编程不要紧，可我是写字的，我不说写字和吃饭一样重要，是不愿被人当作矫情。同一个字，古往今来，无数人写过，还会有无数人继续写。几个字在一起，如“李白”，是专指一个人；如“白菜”，是专指一个物品。但字是自由的，且可以分身千万，你爱它，它就是你的。像时间，你用它，它就是你的。日子是怎么归属于人的，又是怎么构成了生命？太自然了，也太容易了，让人产生错觉，看不到日子到来时的庄重与从容，以为日子总会这样容易又自然地一天天排着队等在面前。忘记字怎么写，当时会发现；遗漏了日子，心里可有数？不生病，就不知道药是苦的；认识甜，是为了掩盖药的苦而尝到的。幼儿说：“萝卜辣，辣椒甜。”这错误的认识，并不必然随着年长而消失。也许不再幼稚，往往错误的代价更为残酷。事物和现象形形色色，或者，听话比品尝更重要。

一个感受很独道，却忘记了；多少有意思的感觉，找不回来了。一个字怎么写，字典上有。欠债还钱是社会规范，记不记得还钱却靠个人。一个字，会写之前，已会读音，可能也已懂得意思。一笔一划组成一个字，少一笔或多一笔，就成了别的音、别的意。想写这个字，就要记得它的一笔一划。正和负也是分不开的。看重忠诚就必须记起和它的相关成份，多一丝丝或少一丝丝杂质，一种品质就会变味。有白就有黑，有香就有臭。只说有羊不说有狼，迟早会在不懂危险中被狼吃掉。懂得羞耻，懂得无地自容，才会呵护良知向往正义。不知道海水不能喝，就不会带淡水出海，就会被渴死。不告诉孩子电门不能摸，就会不安全。远离并消除负能量，就要看到且指出负能量的存在。一些想法，想让人知道，写出来比说出来更显得郑重，所以，常常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