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里
和爸站在桥边,看着已经铺不全溪底的几近干涸的溪水,忍不住唠叨一声:“这水是越来越脏了”。两边高垒的溪壁底下,隔段距离便有管道破壁而出,家家户户的生活污水源源不绝,像墨泼宣纸,早已经把原来清澈见底的溪水洇染个透,污浊不堪,不复见丁点原样了。
家旁的这条溪,如今是灰暗得没有了颜色,寂寞得没有了声息了,它替乡人藏污纳垢,却不招人待见了,为人所厌弃了。儿时我们年年缠着赖着它,怎么闹腾都没有腻烦的时候。春天里,溪边柳树依依低垂,嫩黄的柳絮儿馋了我们一帮小孩的眼,三天两头的忍不住去折几枝“绿丝絩”拿在手上招摇。春天雨水充沛,溪水便也丰盈,溪流汩汩有声,声声低回入耳,如黄梅小曲儿般淳朴、清新、明快。水面时不时薄雾轻笼,水汽氤氲,温润入眼,微雨时,燕于水面双飞,总有情景合乎诗人诗境,于今回想,遐思无限。夏季里,鱼虾成群,游弋穿梭,加上酷热,顽童们更是理所当然的尽往溪里跑,摸鱼捉虾,戏水纳凉,人与水一起喧哗。不是大人们拿着棍子撵着喊着,永远都不知道要上岸回家。溪两边的庄稼地里,禾叶在阳光下闪着绿油油的光,齐整而茂盛,禾穗抽节,已是稻花飘香了。那些柳树也已是羽翼丰满,枝繁叶茂了,常常的,我们把柳条儿编在一起,在溪边玩起了荡秋千;或是钻进柳丛里,爬上树,去抓高调叫闹的知了;或是掏鸟窝,摸几个小小的鸟蛋小心翼翼的揣回家;或是扔石片儿,看它在水面颠几下“水上漂”,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隐匿……,渴了,直接掬一捧溪水入口,清冽甘甜。溪里、溪边,是绝佳的场所,让我们可着劲儿变着花样玩个痛快,没心没肺的与这一条溪纠缠不休,经年不厌倦。溪流是儿时不可或缺的玩伴,相伴相行,互不相弃。
而现在,顺流逆流的看着这条溪,水量少而浊,浅不没膝,却见不到底,隐约有暗臭。溪两边庄稼地尽毁,旧植被无一剩存,那些柳树早已灰飞烟灭,溪岸上新种的树木瘦弱单薄,小胳膊小腿不堪顽童攀爬,怎么看都是一付无精打采的病样子,使人气馁。这一条溪已不是滋养之源了,是纳垢之所,人人对它敬而远之,老老少少再无人与它亲近闹腾,它落寞了,神色灰暗,仅存的一点声息也已暗哑,而长大了的我们面对它时,也只是无声叹息了。
过了桥即是学校,进了校门,整个学校便全部收入眼底,左手边一圈绕过去,全部是校园内的建筑物,校舍、礼堂、教室,统统站成略微呈弧形的一排,都有四五层楼高。右手边靠墙根一小溜过去是小小的花圃,也没有什么花,数得清的几棵玫瑰散落于草皮上,墙根下靠花圃后边倒是有几棵比较高大一点的树,那是我们读书时就栽种下的了吧,还好,还留下这么几棵足以让“后人”乘凉的树木,也算留下一点让我们这些“前人”可以借以追凭的可触摸的实物。其余剩下的大片空阔地就是操场了,中间长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木,遮出一大片阴凉,它的旁边还有一棵老态龙钟的桂花树,已是苟延残喘了,它也是这校园里的老者了,依傍着岁月,守着这更新换代了好几轮的校园。这就是现在的校园,站在门口便能一目了然,新、齐整,却透着空泛,呆板。树、花、操场、建筑物,都各圈一地,死守在各自的格式里面,井水不犯河水,这校园像八股文,有形有式,对仗工整,却觉着少了神韵。
以前的校园不及现在的宽大,但是树木、花草、房舍错落,相依而生。进门一块空地,不大,但足以容纳下所有的学员了,像庭园的前庭,只是进入的起点。那棵现在仍然还在的老桂花树就在空地的西北角上,那时它还是墨绿葱茏的,生机勃勃,树上吊着一口钟,上课下课以钟声为记,“当、当、当”的三声,余音袅袅,若空谷回音。空地旁有水沟环绕,因为它的右手边有两口相连的池塘,那水流过水沟,再转向溪里,总有从池塘里跑出来的小鱼顺着水沟游往溪里。桂花树后面是学校的大礼堂,是师生开会、联欢、以及寄宿生吃饭的所在,四季都阴凉阴凉的。右手边的池塘两边是宿舍楼,楼旁的空地是教师们自种的小菜园,那时的老师们多的是闲情逸致,课余课后,翻翻各自的一小片菜园子,种上时令蔬菜,自给自足,还舒筋活络。或者傍晚时分,捧着饭碗,闲坐在池塘边上的石桌椅上。夏季里池塘开满紫色的水葫芦花,水葫芦花瓣像开屏的孔雀,煞是漂亮,鱼儿纷纷出来冒泡儿,换一口气。老师们一边吃一边看一边天南海北的闲聊,人也换一口气,饱了腹舒了心养了眼,从容安定。夜里枕着蛙鸣、低低的水流声入眠,恬淡安详。前庭的左手边,从前往后排着三排教室楼,每一排都隔着一块宽差不多两三米的草地,再往左,是地势略高的操场,操场的后边又是一排教室楼,左边是宿舍楼。每一排教室,每一排宿舍,基本都是平房,也都是黑瓦灰墙,端的是质朴古旧,像上了年代的老家具,经过岁月与人手的摩挲,虽然透着一股旧气,却温和敦厚,没有耀人眼目的光泽,却有近人心扉的挚朴。而几乎每一排教室与宿舍门前与背面墙旁,都依生着各种各样的树木花草。那时候校园内树木花草的种类多了去了,柳树、松树、杉树、梨树、李树、桃树、枇杷树、杨梅树,罗汉松等等,都是挺有些年头的老树了,高大强壮,桂花、芙蓉花、紫薇花,还有许多俗名儿的小花儿,什么指甲花、水仙花、水粉花,更有许多不知名的草花儿,房屋掩映在树木之下,花草丛生于树底沟沿。春天里,“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睹物对诗语,那境便活生于心了。及至秋天,又有芙蓉娇艳,桂花香飘满园;入了冬,树叶渐渐枯萎掉落于寒风中,剩下满园光秃秃的枝丫素面朝天的伴着校舍,校园从斑斓的油画变成了素描,意境显得更古朴清幽了。那时的校园更像是小小的园林,水、树、花、草、房舍相依相生,相辅相成,幽静中自有自然之性,庄重里又有清婉之处,朗朗读书声在树影花丛、屋脊墙角迂回、萦绕、飘散。那些勤勉的学生们更是时常在午后、晨昏,捧着书静坐于树底,细细攻读,岁月静美,时光悠长。
走进那棵老桂花树,伸手抚摸着苍老的树身,这等于是前朝遗老了,这些遗老们基本上都在村庄的变迁里被清除掉了,大难不死的寥寥无几。家乡的村名是因桂花而来的,所谓山有仙则名,水有龙则灵,而老家是有桂花则韵。儿时老家有好些高大繁茂的桂花树,或于屋角,或于溪边、或于路旁,山林里更是长着数不清的桂花树,花色有米白、橘黄、绛红。它们是年桂,一年只开一次,平常日子里,桂花树是默默无闻的,它的树形并不引人注目,也不用人费神去照料,便没有人顾及它们。待中秋时节,寒气渐露,桂花树繁茂的枝叶里零星的长出了米粒般的小花儿,香气开始似有若无的飘散,渐渐满枝桠挤满那些光洁瓷质的花儿时,满村庄已经完全被桂花香所浸染了。这时节,常看见大人小孩手上拿着一大把一大把的桂花,拿花的人被花香熏得眉开眼笑的。我们这些小孩,晃着手里香喷喷的花,不期然就高唱起了红歌“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啊竖起来……”。朴实无华的村庄独有一份醉人心脾的暗香,韵味醇厚,村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人说附庸风雅,而家乡是真正的附着花香而雅致。儿时的秋夜,月华满天,家旁溪水叮咚作响,清辉逐水流,树影婆娑,花香浮动,偶有鸟语虫鸣,房屋疏离错落,白日里因庄稼收成而劳累一天的村民早早酣然入梦,整个村庄安详恬静,迄今想来,恍若隔世之景。
那些厚重得能够沉淀于记忆而不随着岁月消散的家乡旧景,已经一一了无踪迹了,没有什么传承了下来。现在的家乡完全是新生的,宽阔的水泥路面,路上车来车往,车一过,满路轻尘,如轻易就能被撩动的人心。以前阡陌交错的田间地头的小路,任老少来往,怎么走都心里踏实,不像现在的路,基本为车辆所设,是人不可随意轻越的雷池。千篇一律的高楼,阳光下闪着晃人的光,令人目眩,却不能使人神迷。树也是新种新生的,枝小叶疏,罩不住一路微尘,反而被尘土所笼。也有新种的桂花树,但是品种不一样,四季开花,也是枝小叶疏,花也疏,连那香味也是疏淡的,不靠近,基本闻不到。要像年桂那样,积攒三季的风霜雨露,潜心酝酿,才有那一季香飘十里的馥郁香气吧!如学子十年寒窗苦读,才能一朝金榜题名。新生的家乡是被嫁接的故里,嫁接到全新的时代背景里去了,一个年轻的心浮气躁的时代,不知道它又要历经多少岁月,才能沉淀下故里自在欢喜的安定从容,沉淀下那乡村的自然而就的馥郁之名。
老家启了后,却并不承前,人要承前启后,才能源远流长,代代生生不息,自成其风骨。就像那些千年传唱的各种戏曲,虽然换了新词新剧,却仍然传承老腔,各自独树一帜,各成其韵,年年代代沉淀下厚重的基础,厚积薄发,曲调经千年而不减其韵。而家乡像喝了孟婆汤似的,把前身忘得一干二净了,前身的风貌韵致,统统生不带来,只存留于我们的记忆里,死不带去。
家乡仍然在,而故里却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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